二湘,写作是为了寻找荒诞命运背后的隐藏法则 | 二湘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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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来自少君朋友圈
二湘,写作是为了寻找荒诞命运背后的隐藏法
文/树上的女爵
整个八月,是燥热、变动、焦灼的八月,也是雨水凶猛的八月。仿佛两种势力在交战。我能清晰地回想起读《心的形状》里每一个短篇时的心境和印象,因为不连续,每个阅读的时间段都像被剪辑过一样,有明确的开始和结束印记。读《母亲节的礼物》《双棱镜里的夏天》,是刚从老家回来之后,顺道参加了大学宿舍同学二十年的聚会,归心未定,被唤醒的青春记忆尚未模糊,期间还夹杂着熟人离婚、生病、去世等各类俗世消息的冲击。读《心的形状》《一个人的公共汽车》,则是在七夕前后,稍微感到几许静逸。读《大海星辰》《看不见的网》,是刚经历了一场剧烈的争吵,质疑一切,同时无比清醒,身心皆有孤寂漂泊之感。读《费城实验》《风城天珠》《距离》,则是某天上下班的路上,周围密集的人群像蚂蚁一样分散涌动,内心的空间变得空旷,雨不停地下,天色很暗,道路漫长,仿佛要把人带上一条现实之外更抽象、更漫长的道路。
本书作者,我熟悉的二湘,是运营着好几个公号,有独立思考,很理性也很犀利的人。写小说的二湘则是另外一个风格,如此感性,进入了另一个松弛缓慢的文学维度。正如她自己所说:“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像是双面人,一边在迅速地写公号文,一边在慢慢地写小说。在这两种文体之间不断切换,也给我一种颇为奇妙的感觉。”
正式地介绍一下《心的形状》吧,这部作品是二湘老师最新的短篇集,包含9个短篇,这些短篇在过去几年里陆续发表在《北京文学》《芙蓉》《山花》等知名文刊上,如今由河南文艺出版社结集出版。作品被誉为是一部海外生活浮世绘,聚焦海外移民的多重生活样态和复杂情感关系。所以对于没有留学经历、从未出过国却读过西方很多小说的我来说,是有新鲜感的。我心存好奇,一个人的生老病死、爱恨情仇、欲望与孤独、沉沦与拯救,换了一片国土,在接受多元文化的交融与冲撞之后,会有不一样的戏路吗?二湘笔下的故事世界,显得既陌生又熟悉。
买书时是初春,那时二湘录了一个短视频推荐自己的新书。我被书的封面设计吸引,蓝与白色调忧郁又干净,像是一种古老的伦理隐喻。裸脊线装的装帧、疏阔的内文排版,瞧着很舒服,显得诚意满满。尤其是封面的设计,有一个个镂空的方形小窗户,喻示一个个被囚禁的人心,吸引人去触摸、翻开。
心的形状是什么形状?什么样的文学能够描摹人心的形状?有生之年,临死之前,我们愿意剖开自己的心扉做一次认真且必要的审视吗?书名来自于书中第三个短篇《心的形状》,这个小说用斯汀的一首老歌《Shape of My Heart》来做引线(这首歌就是看一百遍也能把你看哭的影片《这个杀手不太冷》的片尾曲),还用了《洛丽塔》来做互文,写的是一个中年大叔,倍感空虚寂寞冷,从婚姻里逃离之后,对女儿的同学劳拉产生了莫可名状的情欲。劳拉就像他从超市新买的那盆多肉植物一样,看起来仿佛“透明,可以吃,味道很不错,多汁,甜脆,爽口。”这情欲重新点燃了他的生命,让他无法自拔,“洛丽塔,我的生命之光,我的欲念之火。我的罪恶,我的灵魂。”他想方设法在网上与劳拉聊天,拉近距离,一步步靠近她,本以为两个孤寂的灵魂在暗夜交汇终于发出了耀眼的光亮。孰料结尾一转,那光亮被死死掐灭,大叔落得个涉嫌猥亵诱拐未成年少女被抓的结局,少女为他布下了一个诱人的陷阱。此时,一丝悲凉感油然而生。
二湘的笔触像手术刀一样,既稳且狠,我喜欢其中好几篇小说一层套一层精心设计的结构,以及结尾刀光一闪,出人意料的冷酷结局。
比如《母亲节的礼物》,一个单亲母亲在母亲节时突然得知,还在上高中的女儿怀孕了,平静的生活顿时炸开一道裂谷,本就疏离的母女关系陷入更冰冷的危机。要不要留下这个孩子,谁有权来决定胎儿的命运,谁能真正对自己的命运负责到底?命运,这个词狠狠拷打着单亲母亲的心。这个过程中,母亲瑗琦的过去也如洋葱一般被晦涩地层层剥开。她就曾是一个未婚先孕的母亲,不,她其实是婚内出轨,和另一个已婚男人情投意合搞在一起,各自离了婚,但是他们没能真正走到一起。她还刚刚得知,女儿要将未出世的孩子托付收养的那个家庭,其实是个同性恋家庭,其中一个女性,恰好是孩子父亲的前妻,与她在同一个男人身上交过手。这个女人如今向瑗琦坦陈,原来曾经的那段四人纠葛,是她为了摆脱婚姻刻意设计出来的。命运真是奇诡啊,不管过去多少年,断掉的孽缘,还能重新严丝缝合地续接上。结局是开放的,到底要把孩子交给那个家庭,还是由瑗琦和目前的男友抚养,貌似怎样选择都不是一个理想的选择……
虽然情节有些狗血,但是小说的结尾写得特别美。“浅灰色的凌志行驶在山路上,此时夕阳西沉,车子转了一个大弯,太阳陡然明亮起来,青翠的山峦被薄薄地涂上了一层金黄,天地间顿时变得流光溢彩,光影斑驳交错,万物生长呼吸,眼前的一切都被这瞬间的光亮注入了一种灵动和神奇。‘看看这颗美丽的星球!’”
“命运”是二湘小说给人带来的最大触感。命运是由亲情、爱情、友情、异域生活组成的一辆绿皮火车,它穿过悠长岁月,按部就班地行驶在既定的轨道上,从一个目的地奔赴另一个目的地,但是它有时也会脱轨,导致破坏乃至死亡。脱轨的时候就是文学故事释放叙述引力、魔力的时候,让普通的生活顿时有了惊奇之感。
伴随人世流转、命运无常而来的,还有“荒谬”之感。这总会让我想起作家加缪,人帅,思想更帅的加缪认为,这个世界是不合理的,荒诞离奇,人生也原本没有目的、没有意义。人在面对艰难而机械的现实生存时,往往会产生为什么非得如此生存的荒诞感,可偏偏,人就不能以其他方式生存。虽然人生荒谬,但是加缪又说了,它值得一过,不要苟活,就像西西弗斯那样一直推石头吧……
二湘小说里的人物,就是在这样那样的看似合理实则荒谬中,与命运短兵相接,寻找可能性的转机。
她自己在小说中就直接抛出了这样的喟叹:“她想她得学会接受,不管命运赐给她什么,好的,坏的,酸的,涩的,苦的,甜的,她得学会张开双臂,她得学会放手。”(《母亲节的礼物》)
“你相信或然论吗?”他开口了,“人生的际遇其实有千百种,就像不断分岔的小路,很微小的一个事件,就会导致完全不同的结局。”(《费城实验》)
二湘的小说非常写实,说实话,我以前不喜欢写实类的小说,离生活太近,生活里的鸡毛蒜皮、蝇营狗苟、暗淡驳杂难道你还没看够听够吗,还要在小说中更加严肃地去体验一遍,为此还要审视自己脆弱的内心?小说须得有打破疆界非同寻常的想象力,须得有语言本身的美感和魅力,须得有卓越的叙事手法和透彻的哲学观,这样才有带着我们贴地飞翔的抽离感与引领感。这几年读科幻类小说比较多,发现,其实在科幻的外衣下,依然是描绘人之为人最赤裸的东西,人性,人情,人的欲望,人的生活。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也许是从在现实中真正感到疼痛和艰难的中年开始,也许是在领悟了虚构和想象其实是为了更好地映射现实之后,开始能读现实小说了。
我还记得这两年读青年作家张怡微《细民盛宴》《哀眠》时的感受,她写的主要是上海的生活背景,上海文学一向是最市井热闹的文学,城市、家庭、生死,角角落落都充斥着一股不同寻常的私语腔调,饱含人物关系幽微曲折的弧光。每个角色的一生都很崎岖,每个人都有波澜万丈的意难平,小说就是要把这种人生常态的意难平婉转地表达出来,仿佛真实的人生就能从中获得一些体贴和消解似的。
厄休拉·勒古恩在《我以文字为业》中说:“小说为缺乏经验的人提供最好的工具,去理解那些与自己不同的人。实际上,小说可以比经验要更好得多,因为小说的篇幅可长可短,容易理解,而经验则从你身上碾过,你要许多年后才能理解发生过什么,或许永远不理解。小说在提供对事实、心理与道德的理解方面出类拔萃。”
是这样,二湘的小说,你能从中感受到她把自己的生活印记、生命体验都融入其中了。她从地方县城考出来,从北大毕业,出国留学定居海外,在职场和写作之间切换,以及人到中年对全球视角下婚姻关系、命运困顿诸多的觉察与思考,让小说读起来非常亲切可感。当然,她的小说也不仅仅局限于对普通生活层面的描摹,她还充分利用了海外生活的独特切口,仿佛把故事放在一个多棱镜下,于是,对多种情感的探寻,对命运与个体存在的思索,以及对原生家庭溯源、时代变迁轨迹的捕捉,因此就有了更多折射的镜面和色彩。
总体来说,二湘的小说逻辑性很强,讲究细节的写实和逻辑的严密,这也许和她学理工科出身有关。她的笔触非常朴素,乃至非常真诚,很容易就把人带入其中。这样我们的心就被文学又洞穿了一次。
上海作家书店
如今是一个严肃小说并不主流的时代,无论是小说创作还是阅读,都显得有几分边缘。小说叙事前所未有地面临危机。韩炳哲在《叙事的危机》一书中说:“在一个数据和信息高度饱和的世界里,讲述能力枯萎了。”但是二湘依然选择在信息泛滥娱乐成风的自媒体环境中去创作高投入、低回报的文学小说,不禁也有了一种西西弗推石头的逆光姿态。
我近两年也在写小说,深知写小说过程的艰辛,是一个人的泅游,一个人的搏斗。但是叙事的诱惑那么大,文学带来的愉悦那么大,又不能不一次次投身其中。
二湘在分享创作经验时写道:“文学作品就像是青瓷,经历过细水流年的研磨,静静地放在一角等着你靠近,等着你去呼吸它的深意。愿意等待的人或许越来越少,但我们仍然需要用岁月和心血去烧制这样一件件瓷器。”
越是主体模糊,孤独自守的时代,其实越需要文学故事的安放,去触摸内心,理解荒诞,靠近爱。好的小说是舟楫,能够带我们穿越生活经验里的雷电与风暴,看见照进内心的一线微光。
要有光,不是吗?
树上的女爵,大大才女,小小编辑,以写作为另一种平行宇宙。本文原载“孟有迷魂招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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